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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七十二章 餘恨難償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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唯一能看見迦樓羅臨終表情的,是提著姚氏匆匆趕來的重樓,但他選擇閉上眼睛。

孱弱的肉體凡胎,早在滔天洪水襲來時陷入昏厥,此刻躺倒在地,面容蒼白。我蹲下身,探她鼻端,一息尚存。

我凝神輕叩彈指,掌中一縷金芒躍入婦人體內。腹中傳來蓬勃的生命力,胎兒心跳怦怦,清晰可聞。姚氏醒轉,滿目驚惶。

我將她冰冷的手握了握,交代道:“這孩子確與仙家有些緣法。既是金翅大鵬鳥托生,便叫岳飛吧,字定鵬舉。好生撫養他長大,日後當有大成。”

想了想,又將霜滿天在星罔山相贈的那部天狼兵書取出,轉交與姚氏,當作留給這嬰孩的降生之禮,有沒有用,日後便知。

迦樓羅一縷精魂與凡胎合魂,孽障終結,化作新的塵緣,生生不息。如此度化,也算未曾枉造殺孽。此子定然天生神異,若自幼好生教導,若幹年後成人,建功立業,救世人於倒懸,便成就守護人間的功德一樁。

大事已畢,心間極倦而淡,站起身便是一陣天旋地轉。

臨淵傾身上前,反手輕承,被我揮一掌擋開。

他負傷不輕,抵不住這一掙之力,被推得接連倒退三步。

緣深緣淺,至此終了。

我從未見過意氣飛揚的龍君,顯露出如此狼狽模樣,唇白如紙,步履踉蹌。

他垂首,散發遮住半邊側臉:“你都想起來了。”

就是面前這個山盟海誓鶼鰈親昵之人,縱容鮫女興風作浪,新婚之夜棄我而去,冤屈我、強迫我、囚禁我……往事歷歷,蝕骨焚心。

那個癡心的傻姑娘,早已死在昊天塔下。是非愛恨轉頭空,無根無依,無憑無據,無情無義。

我轉過身,忍不住語帶諷意:“你坑人也不能光揪著一個坑,好歹換一換不是?塗雲門已經賠上過一條命了,就高擡貴手放過我,成不成?”

“幼棠……”

“你以後好自為之,不要再叫我的名字。”

天涯不見又如何,一見一生誤太多。

不要再叫我的名字。

我以為,這就是我此生同他所說的,最後一句話了。

撐住游絲般一口氣,狠心抽身而去。

身後傳來哥哥淡漠嗓音,想是臨淵欲追上來,不出所料被攔住。

“當年父君反對你倆定親,是我從中力勸,才得以成全。現今想來,確是個錯誤。法力可以修煉,功名可以拼殺,但有些東西如果摧毀了,就再也重建不回來。她有她要獨自走完的路,你也只是她命裏一程的擺渡人。”

“我還有話要對她說。”

“你還有力氣跟我打?”

我什麽都不想再聽。真話假話、情話狠話,聚散離合到頭攢下一身賬,陌路兩立,還是誓不兩立,都沒區別了。

紅塵兜轉一圈,重回塗山之時,兩手空空,徒攜滿袖風塵,心中千瘡百孔。

父君似洞悉一切,但什麽也沒說。只伸手在我額頭撫了撫,幽微一嘆:“去看看你阿娘。”

海棠林如故,洞府還是舊時模樣。哥哥將我的狐貍洞打掃得很幹凈,一桌一椅都紋絲未動,銅鏡臺前半片灰塵也無。仿佛我只離開過小半個時辰。

花花世界夢一場。

多希望一覺醒來,發現自己只是做了個好漫長好漫長的夢,所有悲歡離合、萬般苦痛糾葛,都不曾真正發生。還是只折耳狐的大垂會突然出現在洞口,跳腳笑罵:“笨狐貍,你又忘了背書啦,看長老怎麽罰你,哈哈哈。”

黃粱一夢。我想去問問夜宿荒店的書生,夢中那碗黃粱的滋味,他可還記得。

落坐鏡前,細撫著陌生又熟悉的容顏,幽幽問一句:“你找到你要走的路了嗎?”

極輕的一線聲音,被微風吹散,仿佛從未存在,自然也就無從解答。

如萬蟻噬骨的痛意,此刻才從足底延布全身。我抱緊自己,控制不住地發抖,被鋪天蓋地的黑暗席卷滅頂。

虛空中,是無邊無盡的花香。

千樹繁花快要落盡,枝頭掛滿碧青的海棠果,垂累重重,遮住視線。山谷中辨不清路,也望不見人煙。

我蹲在一棵花樹下一動不動,哪裏也不肯去。無論誰來相勸,都只會固執地重覆:“我不走啊,我在等人。真的。很重要的人,我哪裏也不去。我走了,他就找不到我了。”

漸漸地便不再有人來。

山風漸寒,吹在身上,刺骨地疼。

又不知過了多久,一雙藕絲雲履踏近身前。我擡頭,熟悉的面孔就這麽猝不及防映入眼簾,笑意如世間最盎然的風月。故人依稀,星辰在眼。他蹲下身,柔柔笑道:“你要等的人,不是已經來了嘛。”

我怯怯地任由他牽住我衣袖,患得患失,百轉千回,滿懷慶幸和委屈:“你為什麽這麽久才找來?”

他說:“別怕,我帶你回家。”

風還是很冷,我在夢裏笑逐顏開。

“幼棠,醒醒。”哥哥輕輕搖醒我。

棠花幽香隨夢遠去,洞外一輪冷月高懸。

“我怎麽了……”還未完全清醒,伸手就先去摸床邊的劍,“出什麽事了?”

哥哥搖頭:“噓……放松一點,沒事。”溫暖的大掌撫過我眉心,又道,“你這麽,倒很好看。”

“什麽?”

我茫然不解其意,搖搖晃晃從床上爬起,到鏡臺前照了一眼。

眉心那枚印輪,我原先一直以為是胎記的淡紅跡子,模糊的邊沿忽變作刀刻般清晰,圓滿深邃。

“度化迦樓羅,親手將金翅大鵬的魂魄送入輪回,這個劫數過得甚完滿。幼棠,如今你已是上神品階。”

“哦。”

又問:“我這一覺,睡了多久?”

“二十天。”

千帆過盡,滄海無痕。

一覺醒來,就這麽在長夢中換骨脫胎成了上神。

做只樣樣稀松的狐貍又怎麽,做上神又怎麽,如今我已不在意這些。

然而帝姬飛升上神,對塗山來說,終歸算喜事一樁。有媧皇的顏面從中遮掩,父君終於撤了天羅印,拜賀的各仙友絡繹不絕,把塗山腳下的草都快踩禿。據說被我逃婚的那頭開明獸,也攜了新娶的夫人前來恭賀,被迎為上賓,將前事一笑而泯。

重樓送來的賀禮,是太微垠那頭患獸。

我感念他這番細心,將那獸拴在洞府門口好生照料,去哪裏閑逛也都牽著。

其實沒多少去處可逛,左不過塗山內這塊方圓之地。我再也不像小時候那樣,對外面的萬丈紅塵充滿向往和好奇。

石中夢、蜃中樓、杯中酒、雪上舟,萬般色相,鏡花水月,都是空。

我最喜歡做的事,便是拎著酒壺,牽著患獸,一人獨坐發呆。不挑位置、不挑時辰。喝醉了隨處可睡,醒在哪兒算哪兒。朝與同歌暮同酒,滿船清夢壓星河。談不上快樂,至少也不會太難過。

釀一壺心事無解,只盼杯中清濁,將春秋封緘。

患獸的無憂酒愈加出神入化,入口清甜,將心頭濃澀的苦味澆得麻木不少。

如果能喝下一個東海那麽多的酒,是不是就可以忘記他。

患獸能吞掉人的憂愁,最愛跟在心事重重的人身邊。飼主的憂愁被它一口口吃掉,將皮毛滋養得油光水滑。半個月不到,這只腰圍攤開來與身高等長的神獸,已經胖得腰圍攤開來有兩個身高那麽長,走起路來肚子比四蹄先貼地,有些困難。我將它養得很好。重樓若看到,也該覺得放心。

早秋的夜色甚清朗,我抱著酒甕漂在海棠林內的湖泊中央,從船上站起身,嘻嘻哈哈要去撈水上的月亮,醉得稀裏糊塗,腳下一個不穩,就撲通栽進水裏。

額角不知磕在哪處亂石上,血流下來將眼睛糊住,找了好久找不到游上去的路,就這麽安安靜靜沈在水底,也很好。水底多麽安全,遠隔塵囂,水草溫柔拂過面頰,與遙遠的記憶重疊。模模糊糊記得,有個人曾經拿起一只非常漂亮的寶塔夜光螺,貼在耳畔,教我聽裏面回蕩的潮汐聲,如歌如吟。他說,海螺無論離海多久,都會記得海的聲音。

血流得多了,身邊的湖水漸漸變溫熱。我一點也不覺得疼,一點都不。這都是患獸的功勞。

哥哥把我從水裏撈出來,扛在肩頭,一路怒氣沖沖丟回狐貍洞。

“你這個半死不活的樣子,要鬧到什麽時候?”

我笑他小題大做:“不小心掉湖裏嘛,也不是什麽大事。我是上神啊,上神哎,厲害吧?死不了的。壽與天齊哈哈哈……”

“你若實在放不下他,就出去見他,若鐵了心一刀兩斷,又何苦關起門來這麽折磨自己?”

怎麽可能呢?他對我做過那樣的事,我沒法原諒他。

臨淵不是沒來找過。

看守山門的塗山童子陣小狐貍每日來通傳一回,說是東海那位龍主,日夜站在洞府門口的海棠樹下求見,風吹雨打也不動不移,就快杵成石頭。

我若醒著,便清清楚楚吩咐一聲:“讓他滾。”

若正醉著,便含含糊糊吩咐一聲:“讓他滾。”

小狐貍們一開始忌憚他赫赫戰名,還和顏悅色好言好語地將這口諭潤色一番,傳到他耳朵裏時,變作春風化雨的四字:尊駕請回。

後來眼看請了多少次也請不回,實在煩不勝煩,便直接丟下一句:“塗靈殿下說了,不見就是不見,讓你趕緊滾。”

好說也不成,歹說也不成。從我回塗山至今,六個月零一十三天,他就像在那塊地面上生了根,怎麽也不肯滾。

因從前見識過他討債的執著,我覺得長此以往也不是辦法,傳揚開去,搞不好天上地下都以為我塗山欠了東海好多好多銀錢。

我決定親去做個了斷。

數月不見,他竟消瘦得這樣厲害。一身細縐青麻長衫空蕩蕩掛在肩頭,漆黑瞳眸深深凹陷進蒼白的面龐裏,分明如刻,襯出幾分淒清之感。面色和大戰迦樓羅那日相比,好不了多少。想想也是,滿身見骨的傷,沒個三年五載也不可能將養得回。

但我如今心底已不再動起波瀾。沈到了底,再沒什麽可失去。

“幼棠……”他踟躕著,往前挪了微乎其微的半步。

我立即往後倒退一整步:“龍君自重。這是個什麽稱呼?不倫不類,無尊卑上下。龍君可稱我塗靈殿下,倘日後承了塗山帝位,亦可如眾仙友般,喚一聲棠君上神。”

“大錯早已親手鑄成,事到如今,自知不敢奢求你的原諒。你能不能……給我一個彌補的機會?”

我皺眉,把話清清楚楚一字一字說給他:“要我原諒你,除非天傾地陷、黃泉水竭、混沌重臨。”

臨淵肩膀微顫,唇色褪得極淡,近乎同蒼頹的肌膚融為一體。

我扭過頭,幹巴巴續道:“改日我會隨父君去一趟補天宮,將那玉譜奉還媧皇。你我之間,到此為止。你愛去哪去哪,愛幹嗎幹嗎,就是別繼續杵在這裏,平白壞了塗山清名,懂?”

他點點頭,還想再說什麽,我已轉身頭也不回地走掉。

一路疾奔回洞府,灌了滿喉嚨涼風,嗓子眼裏又酸又疼。忽然覺得很口渴,四處扒拉還有沒有剩下的無憂酒。我不需要他出現,不需要他來彌補什麽。我只需要患獸,患獸是唯一能讓我麻木忘憂的一劑靈藥。

數不清的空酒甕一個摞一個,從石洞地面直堆到穹頂,似大堆沈默透明的屍骨。找了好半天,才床角底下撈出僅剩的小半口。

又是一場酩酊。其實人只要想醉,喝的是酒還是水,都沒什麽區別。睡著了,畢竟比清醒著開心。

事後想想,如果我當時能多問一句,“你要去哪裏?”是不是一切都會不同。可惜我沒有。

再又三個月以後,哥哥一大早敲開我狐貍洞的門,神色覆雜。

我揉一把惺忪睡眼,手裏還拎著酒甕,搖搖晃晃幾乎撞上他胸前:“怎麽?”

他皺眉:“你跟我出來一下,山門口有人找你。”

“……誰?”

“敖臨淵。”

“不見。”

“他至多只能再留半個時辰,白澤那幫人也在。他有東西要交給你,誰去拿也不肯松手……你去看了就知道。”

一股寒意從腳底躥起。長久沒有跨出過洞府大門,不知不覺竟已是隆冬。

我想了想,回身從床頭取下那把落滿了灰的長劍,直朝塗山腳下奔而去,哥哥在後頭緊追不舍:“我只讓你去看看,你拿劍做什麽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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